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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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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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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

    此后两个礼拜,没了白牧师的音信。我去学校与其他的牧师打听消息,却是得知此时全世界都在流行这可怕的流感。从美国的纽约和波士顿到欧洲的伦敦和巴黎,乃至东瀛日本,人的生命突然变得如风般脆弱,说走便走了。

    这样一个小小的,看不见的病菌做到了那些钢铁的坚船利炮在四年鏖战中无法做到的。交战的各方终于疲惫不堪,德国在十一月十一号那天宣布停战。这消息传来,即便在中国,在我们的自流井也是轰动如潮。我想那时在乡野的国人未必去思辨公理如何战胜强权,大概更多是心中的一种窃喜。咱们中国人这么多年挨外国人打,如今终于做一回战胜国。

    等到下元节前一天,德诚一步一踮地跑来找我,说是白牧师有信来了。他手里捧着淡黄色的信封,像捧着圣物般小心翼翼地承到我面前。

    德诚见我没有接信的意思,便说道:“少爷,您都等了这么久,终于有消息了,快看看吧。”他一边说着,黑亮的眸子里同样也闪烁着期待的光。

    此时我仍是迟疑,既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他:“万一是坏消息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“少爷,都说生死有命、富贵在天。像白夫人这样大福大贵的人,老天—哦,不对,应该说是上帝一准会保佑她老人家的。”他沉吟片刻,又接着说道:“唉,万一她真有个三长两短,这也是命,您总要知道不是?说不准还能帮帮白牧师和他家小姐。”

    见我还是迟疑,德诚低下头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封,吸了一口气,便像是要下定大的决心:“您要是不敢开,我就替您拆了。只不过这洋文我没学会几个词,这信还得您自己看。”一边说着,他双手轻快动起,应声撕开信封,抽出了信笺。

    德诚把对折的信笺打开,捧在手里,又递到了我面前。这一次,即便我不想,那些词句也由不得我,一个接着一个地跃入眼帘。

    “亲爱的乔治,

    我三日前到了上海,现在此等海轮回美国。有一个不幸的消息,我必须告诉你。我接到伊莎白拍来的电报,我深爱的白夫人,已离开了我们。她走之时,虽然身体在极度痛苦之中为呼吸而挣扎,但有伊莎白和中国教友在四周陪伴,她的灵魂是平静的。

    虽然此时极度的悲伤笼罩在我心头,但我深知是主召唤了白夫人。我们不应把这看成是悲剧。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主召唤,在不同的时间,不同的地点,不同的情景之下离去。我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时,我也能用同样的平静面对我们的造世主。

    伊莎白是一个勇敢的女孩。她的勇气甚至让我这个父亲也自叹弗如。她一个人在黑暗中,握着母亲的手,给她最后的安慰,为她送行。伊莎白说自己并不惧怕周围还在肆虐的流感。她说这或许是主放在我们面前的考验,可是她,她在之前已经历过这样的考验。既然上帝把她留在了人世间,那就必定还有重要的使命给她。你一定会和我一起为伊莎白祈祷和祝福的。

    我回到波士顿的时候,应该会是一月下旬了。那时春季的学期就会开始,我也会尽可能帮你安排好考试的事宜。你需要明白,此时我虽然仍然希望,但已不可能完全如我们之前计划的一般全心一致地帮助你了。

    我想你不会怪我。你是一个大孩子了,或许我应该说你已经成人了。也许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,觉得自己还无法应付一个成人所需要面对的责任与考验。这也不要紧,其实你已经准备好了。我们的身体往往会在我们意识之前便准备好了。

    我还记着伊莎白在学步的时候,起初总是不愿放开我们的手。这样走对她其实不便,抓住父母手的那半边,总是会因为掣肘而掌握不好平衡。可无论是她,还是我或白夫人都不愿松开那层保护。

    直到一天,我领着伊莎白在庭院中走路,早春的细雨在石板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水珠。我因为一手要牵着伊莎白,便需弓着腰,小心前行。可越是小心,却越容易失误,不知为何,脚下觉着一滑,便要摔倒。

    我放开了手,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地上。那一刻,我的脸侧着,正好能看见伊莎白。她不但没有摔倒,反而稳稳地站着,只凭着自己的力量,便站定了。看到这儿,我也顾不上身子的疼痛,只是冲着她笑,而我这笑容,竟引得她向我走了过来。一步、两步,三步,走到我面前,虽然还有些不稳,可这是她第一次自己走路,没有任何的胆怯。

    我讲这故事就是想让你明白,作为你父亲的朋友,我答应了将尽我之力帮助你。可作为你的老师,作为你的朋友,也许早些放手却是更好的。现在外间的情况插手,我便也不得不放些手,我相信你会走得更好。

    你如愿意,可以给伊莎白写信,告知她你的情况。我想她在此时也会高兴读到你的来信。”

    我拿着这信,反复地读着,暗自思量那信中为何并非是充斥着悲哀,却有种温暖人心的安慰?一阵初冬的微风袭来,夹杂着几分寒意,手中的信笺轻曳,我忙地握紧它,怕那手中的金线一下子就丢掉了。

    “少爷,到底怎么了?”德诚想来是在一旁已焦急地看了我许久,却是琢磨不出我脸上的神情是喜亦或是忧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心里想着德诚是不会明白这些的,就只淡淡地说道:“白夫人故去了。”

    我这话虽说得平静,却是引得德诚脸上一片惊愕,嘴里一连串地问着:“这可怎么好。我看最好是我去学校打听打听,说不准其他的牧师还有旁的消息。老爷那儿,咱们是否也去报个信儿,以老爷的名义发个唁电?”

    德诚这些问话无疑都是此时该问的。他能想得周全,也识大体。可我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,或是不愿去想这些。我见德诚在等着我示下,便轻轻地点点头,说道:“先禀告老爷,旁的就按你说的办吧。”

    德诚张张嘴,想来是还有话要问我。可他恐怕也看出我此时是神不守舍,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妥当的法子,便只得勉强地转过身,拖着僵硬的左腿,一步一挪地出了院子。

    祭灶那天早上,德诚送来了一封信。看那厚度,我便知道一定是伊莎白来的。盲文纸的质地厚实,那信拿在手中,沉甸甸的感觉给人带来安慰。

    我一直盼着伊莎白的信,可却不能就此拆开。民国八年的旧历年与往年不同。因为我准备着那年夏天出洋,这便是走之前最后一个年,父亲自然极是看重,一应祭祀之礼均让我小心准备。德诚过来,除了送信,便是唤我陪着父亲去准备祭灶。

    父亲见我到了,指了指供桌上准备各样祭品,肃然叮嘱道:“这些祭礼,你到了西洋,也要记着,不可跟着洋人们把咱们自己的规矩坏了。”

    我虽不知在外洋是否真的能找到地方做这些祭品,但既然父亲说了,做儿子的也必定要顺着他的心。我默默地点点头,站在了父亲身后。

    “功课准备得如何了?”父亲关切地问道,“罗大人来信了,说是培真原本该是明年从清华学堂毕业的,可他也想今年就考一个试试,你可不能让父亲丢面子。”

    “白牧师也说培真的天赋很高,要是他也能今年去留洋那我还有个伴。”

    父亲停下脚步,侧过脸,用严峻的目光扫过我:“培真考的是庚款,能取的是有数的。这便如前清的科考功名一般,这本就比你胜了一筹,你还在此只想着让人家给你作伴。”

    我自然明白父亲这话是让我时时刻刻切记发奋,便连声诺诺。他唤我跟紧脚步,一样样地检查了祭礼。

    “然儿,考完试,你便和培真一起回来。你幺妹眼瞧着就十五了。你们出洋,好几年才能回来。我想着和罗大人商量,给你们把婚事办了才好出洋。”

    检查过家中的一应安排,父亲还算满意,又带我去了井上。从这天开始封井,直至正月初五,父亲既要查看各井都封存妥当,又要给各井发放今年的例钱。父亲说这年的生意有些起色,便又在去年的例钱上加了一成。这额外的一成,父亲特地让我和他一起来发。

    我这一天陪着父亲一直忙到了掌灯时分才回到家中。吃过饭,父亲说自己乏了,便回房休息。我急着想回屋去读已经在身上放了一天的信,却被嬢嬢拉住了手。她冲着幺妹使了个眼色,幺妹没作声,默默地起了身,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望着幺妹远行的背影,嬢嬢叹了口气,眼圈也红了。“友然啊,你看幺妹,这几年大了,长相也是出落得挺标志,可就是这身子,自从那次,就没怎么太长,从后面看,还跟个孩子似的。我就是担心,将来嫁了人,可是吃不得苦。”

    嬢嬢此时提到幺妹嫁人,怕是也听到了我和培真出洋的风声。我低下头,轻声说道:“罗家也是官宦人家,幺妹嫁过去也不会吃苦的。”

    “话虽这么说,可这民国啊,我是看出来了,什么诗书传家,什么世代簪缨可都靠不住,”嬢嬢声音中既有凄苦也满是不屑。

    “我跟你说友然,像你这样留洋,那自是不同。毕竟李家这产业都是你的,管你学得怎样,终究是衣食无忧。从这一样上讲,咱们李家虽比不上自流井四大家,可你友然却是比那四家少爷的前程都得好。像那王家,我听说光是在学堂里的小一辈就好几十。就算是几万担的租子,好几房,好几十家这么一分下来,也就有肥有瘦了。咱们李家就不同了,这几代单传,哪来得什么公家、私家,囫囵都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像罗家那样,”她咋咋嘴,不屑地说道,“任凭着你祖上做过多大的官,几代人两袖清风下来,本就没多少积蓄。这罗少爷留洋回来,谋个一官半职虽是不在话下,可那又怎么样,这年头连大总统都今天上了明天下。还是有份产业牢靠。”

    “嬢嬢,现如今若是留洋得个硕士、博士什么的,在大学做个教授,每月有两三百大洋的。”

    这话却是没有让嬢嬢满意,她撇撇嘴,用眼睛扫过我的脸,提高声调说道:“我说友然,咱们李家在自流井的盐商里也算不上是头一等的富户,可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月两三百大洋的眼光。你算算看,你开个馆子,开个药铺,不也能有这两三百?难道跑那么大老远留洋就图个这?”

    在那个岁数,我虽也不懂钱财的事,只是觉着即便是父亲也把读书任教看作是上等和体面的事,怎么会如嬢嬢说得如此不堪,便争辩道:“报上说北京和上海的教授都是住洋房,还有汽车呢。”

    嬢嬢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:“洋房、汽车这我不懂。可要说产业,那怎么也比不过田产。这点子钱,不管你是一本一本的书教出来的,还是一盘一盘的菜炒出来的,说到底是辛苦钱,别说三代了,一代都传不下去,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我听嬢嬢这口气,横竖是看不上培真,再加上心里还惦记着伊莎白的信,便不再说话,盼着她快快地放我走。可嬢嬢似是还有话要说,拉着我的手,摸搓着,眼睛里也尽量放出慈爱:“友然啊,你说嬢嬢这些年对你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嬢嬢,您一直对我很好。”我虽是照实答了,却觉着脸上红了。

    嬢嬢听了我的答复,脸上甚是欣慰,眉间展开,露出了这几年已是少有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还是然儿乖,嬢嬢知道你心最好了。我知道,我呀,连个后妈都算不上。你爹守的是老礼,按小娶进来的,就不能续弦,最后死了也还是小。”

    她说到这儿,无奈地摇摇头,接着说道:“唉,这些也就不说了。你终究不是我亲生的,你也不用担心,嬢嬢将来也不会拖累你。”

    此时,我竟是觉着自己的眼睛潮润,一股热流涌了上来,我忙着揉揉眼睛,不让那泪流出来,动情地保证道:“嬢嬢,我哪能不管您呢?”

    嬢嬢摆摆手,苦笑道:“我就说你心好,可你现在还小,还不懂这事儿。就算你认嬢嬢,你将来娶了媳妇,你媳妇也不会认我这个婆婆的。这都指望不上,还是幺妹是我将来的依靠。可是啊,我就是担心,这幺妹将来嫁个不中用的书生,别说给我养老送终,就是自己平常每日的柴米油盐说不准都没个着落。”

    这些酸楚的话,孃孃说起来确是难过。她沉默了片刻,好像在鼓着勇气,抬起眼,看到我,又避开了我的眼光。

    “友然,我求你一件事。你不是我亲生的,可幺妹总也是你妹妹。你和那罗家少爷,我看也蛮亲密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虽不知嬢嬢的意思,但她所说却也不错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了。将来你再娶罗家的小姐,亲上加亲,那这罗少爷也就是最亲的亲人了。友然,你答应我,将来你让罗少爷跟着你干。好歹大家是至亲,总不至于在背后算计你。”

    我心里一颤,这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。可这主意太过荒诞,我只能试着和嬢嬢解释道:“罗大人家在前清和民国都是做官的,哪能看得上贩盐的生意,更说不上咱家这小产业了。”

    “嘿嘿,然儿,不是我说你,你心地太好了将来要吃亏的。你爹只让你读书,你对人心是看不透。旁的不提了,就说这罗家是不是看得上咱们李家。这贩盐虽说不上什么大生意,可你想想罗家当初答应这亲事,不是亲上加亲又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也罢了,可幺妹怎么算也是庶出,他罗家都认了,我看啊,也是看上了李家的钱。这话他们读书人死要面子自然不认,可瞒不过我这妇道人家。所以说啊,看的上看不上在他,可答应不答应在你呀。”

    这话虽是刺耳,可细细想来,却也是逻辑缜密,义理皆通。其实若是培真愿意,和他合伙做生意也确实不是件坏事。如此想来,心也能放宽些,我便点点头,算是答应了嬢嬢。

    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,我没有忙着点灯,坐定后,先在黑暗中摸出了伊莎白的信。几年下来,我的盲文颇有长进。读伊莎白的信,也可不再用眼而是用手。

    那晚便如往常一般,我闭上眼睛,撕开信封,抽出了仔细折叠成三折的信纸。凭着感觉,打开信纸,让自己的指尖先在整页纸上轻轻划过。可这次,我却觉着了不同,在三折的中段,似是另有一张卡片,质地厚硬,表面光滑,却是没有任何凸起的点字。

    此时任凭指尖如何勤奋,却也无从得知这小纸片的秘密。我睁开眼,把那张纸片拿近眼前。微弱的月光下,能看出手中捏着的是一张银板照片,上面的影像却看不清楚。我忙着点起桌上的媒油灯,借着橘红的光晕,端详起手中的照片。

    照片上共有三人,当中的伊莎白和一左一右两个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中国女孩。伊莎白此时正是青春初放、韶华似锦,即使是照片上的影像也四射着端庄和典雅。初见照片的那一刻,我更明白了怦然心动这句古语的深意,一时间竟是不能平复急促的呼吸。

    她的脸微微地侧向一边,柔美的秀发披在肩头,目光悠然下垂,似是在关爱地看着身边的两个女孩。我看不到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,只是我能猜出,它们必定如她的双唇一般含着微笑。

    我随着她的目光向下,两个中国女孩竟是一般不差的长相,穿着同样的带花边的浅色长裙,乌黑的头发用了同样的缎带系成蝴蝶结。左边的女孩侧过脸,扬起头,似是在用她的双眸注视着伊莎白,而右边的女孩却是正对着前方,黑漆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,仿佛要和我说话一般。

    我在桌前久久地端详着面前的三人。那照片在煤油灯柔暖的光晕下散发着家庭的温馨气息,而这两个面容一丝不差的中国孪生姐妹如何会在伊莎白身边出现,却是一个谜团。我猜想着解开谜团的钥匙必定在那信里,便重又闭上双眼去读信。

    “最亲爱的乔治:

    你的来信和电报我都已收到,谢谢你的关心和慰问。在这样的时刻,温暖的友情正是慰籍悲痛的良药。父亲已抵达旧金山,乘火车几天后便可到家。正如你信里所说的,即将逝去的1918是不平凡的一年,这个世界,我们的国家,还有我们自己都再不会一样。

    妈妈离开世间已经一月有余,而很多事情我还在思考。我知道你,我的朋友,自小就失去了你的母亲,我也一直为你惋惜。在这上面,我应该感恩,主让母亲用她的爱照顾了我二十年。特别是在我失明之后,我几乎占据了母亲全部的爱。现在想来我真觉着自己有些自私了。所以,我也想过,或许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,是想把爱给更多的人。

    最后那天,妈妈的呼吸已经非常困难,也说不出话。在她身边既有我,还有几位中国教友的家庭。我们唱起了圣歌。我虽然看不到妈妈的面容,可我却能觉着她手中传来的是安慰和平静。

    你知道吗,我的朋友,那一刻我并不觉着悲痛,而是一种勇气,上帝无尽的恩典带来的勇气。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面对死亡,我希望这勇气也会让我用同样的安慰和平静以面对。

    送走妈妈,我想着对她最好的纪念便是继续她的工作。虽然流感的威胁已渐渐退去,但在它的后面,留下了太多的痛苦、心酸和破碎的家庭。我的身体即便柔弱,但我想主会把祂的力量授予我以行事。在一个因为流感而父母双亡的中国人家里,我发现了两个小姑娘。周边的邻居也不清楚她们的情况,只是知道她们大约有两岁,是长得一摸一样的孪生姐妹。

    我发现她们时,她们已因饥饿而奄奄一息,可也就是两天的功夫,两个小姑娘便恢复了活力。她们已经会说话了,只是可惜,我听不懂这种来自中国南方的方言。不过“妈妈”这个词似乎是超越语言和种族的。听着她们喊妈妈,我心里既有些心酸又有些欣喜。我不知这是她们在思念故去的亲生母亲,还是错把我当成了妈妈?

    教堂的教友们在帮我寻找她们其他的亲人,或是愿意收养她们的好心家庭。我还没有和父亲商量,但是我想,若是她们真的无家可归,那我们就收养她们吧。或许这也是主赐给我和她们的机缘。

    圣诞节快到了,我带着两个小姑娘去照了像。我虽然看不见,但别人都说她们长得很可爱,眼睛也特别有神。有她们在身边,即使是这段孤单的日子也变得满是欢快的时光。我也希望能与你一同分享这份欢快。

    亲爱的朋友,此前父亲提起,你在你们中国的新年之后便会参加大学入学的考试,而如果一切顺利,你明年夏天便会来美国。我很期待与你见面,也许那时会是我们三个一起迎接你。祝你好运!

    伊莎白

    又及:给两个孩子受洗时,我为她们取了英文的名字,一个叫莎拉,一个叫伊莎贝尔。如果她们留下,等你来了,希望你能够给她们各取一个动听的中文名字。

    这信情真意切,满篇皆透着圣洁。我指尖滑过之处,既觉着如冰玉般的纯情,却又有一种微微刺痛的炙热。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眠,把这信放在胸前,时常去重读其中的语句。

    照片中伊莎白的影像犹如窗外的半月,暂明暂暗地浮现在眼前:她舒展双臂,搂住身边的两个孩子,便如天使伸开双翼,爱抚脆弱的生灵。那影像挥之不去、触而无形,一看见便引得我心胸起伏,压不住纷乱的呼吸;一隐去却难免又让我四处寻觅,放不下躁动的心绪。

    在那个年代和那个年纪,我既不明白情爱相思,也无从借着诗词或小说反观自己心中的萌动。我其实更像一个盲人,看不到眼前的光亮,只是能觉出一种热度烤在脸上。渐渐地觉着自己的心伸展开,仿佛是开了一道门,那门里满是绚烂的阳光,阳光衬托着伊莎白的脸庞,她手中便牵着那根金线,带着我走向云端。

    我既不想睡去,因为怕梦中伊莎白的影子会离去,也盼着天不要亮,因为我身边的黑暗让心中的光更亮。可这光亮中也会有几片黑云。那桩婚事,在父亲是亲上加亲和双喜临门,而在我,却是完美画面上慢慢洇开的一片墨迹。

    我若不答应这婚事,父亲便不会送我出洋,要是不出洋便见不着伊莎白。可是我虽对情爱之事知之甚少,可也明白自己若是成了婚,便不可以如此在心中牵挂伊莎白。这事情已是成了两难,无论最后怎样,总有些希望会最终破灭。

    父亲算好了日子,准备过了正月十五便先走水路送我至武汉,然后改坐火车,延京汉铁路北上,在二月底便可赶至北京。

    谁知灯节那天,大坟堡的金源井走了火,死伤了十几个盐工,父亲便踌躇起来。盐井走火是大事,怕的更是死伤的盐工家里因此聚集闹事。井虽不是我家的,可毕竟离得近,父亲便把行期推后了两日,想着等到情形平稳了再上路。

    正月十七,管家来报,城里又传着说,死了亲人的各丧家准备要在第三日初祭之时召集乡亲去和井上理论。可这井主也非等闲之辈,背后有滇军的势力。管家看见穿制服、马靴的军官进进出出,怕是准备着如何弹压。

    如此看来这事断非一两天能够平息,可若是再不走,就赶不上今年的入学考试。听了这话,父亲无奈地摇摇头,亲自带我去北京已是不成。我心里想着白牧师的话,便对父亲说自己大了,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。可父亲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,容不得半点商量。

    “让管家和你一道,明天就走。”父亲厉声道:“一切都得听管家的安排,不可自作聪明,知道吗?”

    我还未来得及点头,管家倒是紧张起来,忙地躬身说道:“老爷,我究竟是下人,对这京里、外洋的事情也不懂,一切还是听少爷的。”

    父亲果断地摆手言道:“少年人出门在外最易顽皮,实在是需要老成之人多教导。你不必担心,友然若是敢不听话,我自是不答应。”

    管家忙着谢父亲的信任,随后似是想起来一事,又说道:“这一路少爷光是和我在一起难免闷得慌,不如把德诚那孩子带着。我看他腿脚虽是不太灵便,可人还勤快,带上也是个帮手,再者他还能陪着少爷说说话,也不至于太过寂寞。”

    父亲听了,倒也满意,便叫德诚来回话。我看他进来,脸上挂着几分强压的兴奋,左手压在腿上,尽可能地不让左腿的滞碍拖慢脚步。

    德诚行了礼,便躬身在一边站着等候父亲训话。父亲先是嘱咐了一番路上如何小心伺侯,到得北京如何仔细安排。德诚虽是只来了三个多月,却是极伶俐,也得着父亲和老管家的喜欢。此时听了父亲的嘱咐,他自是不住点头,还笑着说自己虽然认字不多,可还是要努力把各项事情写下,带在身上,免得忘了。

    父亲看上去颇是满意,笑着点点头,问道:“德诚,我看你今天腿上也好了些?”

    德诚忙着用手拍拍自己的左腿,兴奋地说道:“回老爷,过年前,我陪着管家去咱们城外的天池寺布施。管家知道天池寺的方丈医术最是高明,便求他给我看看这腿。我原本想着这腿都废了好几年了,连教堂里的洋大夫也没什么办法,自然是治不好了。可谁知这方丈真是神人,给我扎了针,用了艾草,我这腿原本热天都是冰凉的,可这几天,血脉似是都活动开了,暖烘烘的,劲也有些了。前两天我还去庙里烧香,保佑老爷,保佑管家。”

    父亲笑笑,对着管家赞道:“这孩子还真是不错,人生的不错,嘴也伶俐。你这么多年也是孤身一人,岁数大了,总得有人照应。我看就让德诚认你做爹吧。”

    老管家还未作答,德诚就扑腾地跪了下来,连那僵直的左腿也强弯了下去。他忙着给父亲磕头,嘴里连声道谢,又转过身,给老管家磕头,叫了声“爹”。

    这事来得突然,管家一时还未反应过来,看着德诚跪下了,他忙地上前,把他扶起来,关切地说道:“你这腿不方便,快别跪着了。”转过身,他便要向父亲跪下。父亲摆摆手,笑着说道:“免了免了。现在入了民国,不兴跪喽。今后你们父子相互有个照应。等从京里回来,让他再去井上学学,生意也能熟悉,将来等少爷留洋回来,也算是个帮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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